GG热搜
[古典]品花宝鉴(全)-12
匿名用户
2024-11-21
次访问
  第二十二回遇灾星素琴双痛哭逛运河梅杜再联情话说前回书中,陆素兰应许了琴言约子玉出来相会,话便说了这一句,明日恰好是端午,是没有工夫的。偏又接连唱了三天堂会戏,素兰身子也乏了,又静养几天。这边琴言是度日如年,天天使人来问他,把个素兰弄得没有主意。又因自己寓中来往人多,也不甚便。若借人地方,或是酒楼饭馆,一发不好说话,又不便请陪客,使他们有怀难吐。想来想去,只得借逛运河为名,静游一天,倒也清静。主意定了,便叫人到大东门外,雇了一个精致的船。又把自家的玩器陈设,笔砚花卉等物,搬些下船安置。便知会琴言明日早晨下船,尽一日之兴,也不约别人。因想起子玉处,怎样去请呢,只好借度香名,遂将请他的缘故,细细写明封了口,着人送了去;并吩咐对他门上,只说怡园徐老爷请他逛运河便了。送信人照着吩咐,一径到梅宅来,投了书信。子玉正在闷闷不乐,将子云所赠之瑶琴,翻着琴谱,捡那容易的在那里学弹。忽又将琴翻转,将那琴铭诵了几遍。只觉绿阴满院,长日如年,想不出什么解闷的事来。正在情绪烦闷之时,忽见云儿拿了一封信进来,放在桌上,说怡园徐老爷送来的,明日请逛运河,并要回信呢。子玉取过书来一看,觉得封面上字迹,写着梅少爷手启,端端正正,不像子云、次贤笔迹,因想道:「或是叫书童写的也未可知。即拆开一看,第一行是陆素兰谨启,庾香公子吟坛云云。」心中倒觉跳了一跳,香畹何故作札来,莫非玉侬有什么缘故么?遂即一字字的细看,看完了又看,至两三遍,脸上便自然发出笑来,便对云儿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云儿出去了,子玉又看了一遍,便觉心花大开,病已去了九分,遂即忙研墨伸纸。前半写的是感激的话,后半写的是必到的话,准于明日辰刻赴约。写完了,又看了一回,也将信封了口,再写签,忽又想道:「怎样写呢?」略一踌躇,便悟道:自然也写徐老爷了。写完用上图章,命云儿交与来人,说明日必来。来人得了回信即回,呈与素兰看了,见他写得勤勤恳恳,感激不尽,便也喜欢,就拿了信,高高兴兴走到琴言处来。才进二门,就听得一片嚷闹之声。素兰吃了一惊,便轻了脚步,走到东边一间客房,从窗缝里望去:只见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在中间捶台拍桌子的骂人。素兰看了,着实害怕。只见那坐着的穿一件青绸衫子,有三十来岁,黑油油一脸的横肉,手里拿着两个铁球,冷言冷语,半闹半劝;那一个也有三十余岁,生得短项挺胸,粗腰阔膀,头上盘起一条大辫,身上穿着一件青绸短衫,腿上穿着青绸套裤,拖着青缎扣花的撒鞋,抡起了膀子,口中骂道:「什么东西,小旦罢了,那一个不是你的老斗。有钱便叫你,偏你这小鸡巴羔的,装妖作怪,装病不见人。比你红的相公,老爷们也常叫,好呢赏几吊钱,不好滚你妈的蛋。小忘八蛋,你不滚出来,三太爷就毁你这小杂种的狗窝,还要揍你那老忘八蛋师傅呢。」那一个坐着的说道:「老三,且别生气,你候着。我瞧他,今儿咱们来了,他不敢不出来。」琴言家里的几个人,尽着招陪软央,说道:「琴官实在有病,好不好都拿不定。这几天如果好了,总叫他师傅领着到两位太爷府上磕头。今儿求你能高高手,实在他病势沉得很,你就骂他,他也断不能出来。他师傅又进城去了,总求你能施点恩。过了今天,明日再说,我们替你能陪个礼,消消气罢。」便请了一安,拍着那人的背请他坐下。那人只是气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说道:「老三,你听这个说话不错,咱们饶了他这一次,到明后日再来,如再不出来,咱们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么样呢?」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求你能劝劝这位爷,索性候他病好了再来,明日瞧着是不能好的,你能总得宽几天限。明日先叫他师傅到府上陪罪,候琴官好了,再同过来说罢。「又作了一揖,又送上两钟茶,将他的水烟袋装好了烟,送给他。那人也只好收篷,便道:」不是我性子不好,实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见过,倒没有见过这样大相公。你们打听打听,春林、凤林这么红的人,你三太爷点一点头,马上就跟了来,从没有上门不见人,叫人挡住,又撒谎说病着呢。猴儿崽子,躲着作什么,又不是少只眼睛,短条腿儿,见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来说道:」老三算了,咱们也要吃饭去了。「那人道:」到那里去吃饭?就叫他们预备饭,咱们吃了再说。「两人仍又坐下了。琴言的人看这光景,似有讹诈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着了瘟神,不烧纸是退不去的。只得进内问了琴言,提出两吊钱来,陪着笑道:「本要留太爷们吃顿饭,今日厨子又不在家,恐作得不好,反轻慢了太爷们。琴官预备个小东,请你能各人上馆去吃罢。」便双手将钱送上来。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只有两吊钱,便又骂道:「他妈的巴子,两吊钱叫太爷们吃什么?告诉你,太爷们是不上白肉馆、扁食楼的,一顿饭那一回不花十吊八吊,就这两吊钱?」说着凸出了眼珠看着。琴言的人,倒也心灵,便又陪笑道:「不要忙,这原是孝敬一位太爷的,还有两吊,再送出来。」即转身又拿出两吊钱,作了一个揖,再三求他们收了。那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钱,搭上肩头,一手拉了那人出来。素兰正在窗缝里偷瞧,已惊呆了,不提防他们出来,急走时,已被那短衫子的看见了,便道:「你这个小杂种,又是谁,往那里跑,快过来,你爷爷正要找你呢。」素兰急得没有命的跑了出来,那人也赶出大门,幸亏素兰跑的快已回去了。这条胡同却是短的,两家斜对门,都在胡同口边。那个人当是跑出胡同,也不来追赶,便问琴言的人道:「方才这个小兔子,在那个班子里,在什么地方?他见三太爷就跑,三太爷偏要找他。「琴言的人道:「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来,他住得远,在石头胡同呢。」两人还是胡言乱道,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里边琴言听得骂他,已经气得发昏。你猜着这两人是谁?无缘无故来闹?原来一个是华府中的车夫,那个青衫子是跟官厨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吊钱买出来的。这边陆素兰跑了回去,吓得心头乱跳,两额飞红,几乎哭出来了。急到房中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记着琴官,受了这一场辱骂,不知气得怎么样子。欲要过去看他,恐又遇见那两个,踌躇了半响,到底放心不下,只得叫人先去看了,没有人,方才三步两步忙忙的过去。到琴言房里,只见垂着蓝纱帐,一片呜咽之声。素兰挑起了帐子,一手拍着琴言道:「起来罢!好事来了,如今且不要气,有一封信在这里,给你看看。」琴言回转身来,见了素兰,更觉伤心,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我也要死了,活着这么受罪,不如死了倒干净。兰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场,索性作个全始全终的人。我死了,求你转求度香,把我这尸骨,葬在怡园梅崦的梅树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再不然把我烧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顺风吹散了,省得留一个苦命的良迹在世间,叫人家想着,恨的恨,疼的疼。兰哥、兰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我死罢,不用劝我。横竖我才十六岁,已经活得不耐烦了,自小儿生在苦人家,又作了唱戏的,受尽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样,要我的命,就快一点儿。又何必这么糟蹋人呢?「说罢,就大哭起来,说得素兰也自哭了,意欲劝他,听他这些话,方才又见了这两个人,越想越替他难受,便也同哭个不祝二人正正对哭了半个时辰。琴言见素兰为他如此伤心,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素兰的手,重新又哭,素兰见琴言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便又想道:「琴言如此才貌,偏有如此磨折,是天地竟妒这些有才貌的人了。我素兰也是花中数一数二的,若天地也要妒忌起来,也把这些磨折来磨我,便与玉侬一样,那时节恐怕还没有个知心解劝的人呢?」又想道:「方才那两个人赶骂出来,也是生平第一回,从此也惹些祸患出来,也未可知。」便也九转回肠,索性对着琴言大哭,哭得家里人人惊骇,都走进来站着,怔怔的,劝又不敢来劝,知道是为日间所闹的事了。有两个人只得进来解劝,劝得各人略住了,然后出去拿了两盆脸水,泡了两碗茶,各自退出。这边两人虽止了哭,却讲不出话来,仍是呜呜咽咽的,含着眼泪。又停了好一回,陆素兰开口道:「日间的事,是我目睹的,我也替你伤心死了。那个人像是个土包,只不知怎样闹起来的?可晓得他是那里人?」琴言停了一停,尚是带着哭道:「这两人也没有认识他的,据他们讲是极凶恶的样子,不知是那里来的?无缘无故的就闹起来。这就是我苦命人,命中注定有这些凶神恶煞。」素兰毕竟心灵,沉思了一回道:「我看这两人,像是大门子里赶车的,或是三爷,不要就是那个姓魏的指使来的也未可知。」琴言道:「不知是不是,但则魏聘才何仇于我,要使人来吵呢?」既又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定是魏聘才使来的。不然,断无一进门来,无缘无故就骂的道理。但是这魏狗才,于我有何仇恨,定要糟蹋我,逼我死呢?」素兰道:「前日我原对你讲过,叫你留点神,不要得罪他,果然他已先下手了。」又想道:「究竟也是我们胡猜,也作不得准的。」琴言不语,呆呆的,又道:「横竖我也就死了,再有事,我也不怕。」素兰道:「你竟说傻话,死活是命中注定的,难道你自己去寻死不成?况且你当真死了,也连累了一个人,也要死了。」琴言道:「我是没有父母,又没兄弟姊妹,连累了什么人?干净的就是我一个。」素兰道:「别人也连累不着,疼你的虽多,也不至于为你死的。你怎么今日就想不起庾香来,难道他不要为你死吗?你且看看这是谁写的?「便把子玉的回信递与琴言,琴言当下接过信来一看,便即放下道:」这是人家与徐老爷的信,你给我看作什么?「素兰笑道:」你且不要性急,这是信面,你且看里头写的是什么?「琴言只得抽出信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从起头再看,一句句的念了,又看一遍,即微微的笑道:」这不是庾香回你的信么,明日去逛运河,看信上是必定出来的。「素兰道:」你愿意他来,还是不愿意他来?「琴言又微笑,应道:」这是你去请他来,就不晓得明日天气好不好。五月间晴雨不定,不要明日一早就下起雨来,就不能来了。「素兰笑道:」天从人愿,咱们今日出了这许多眼泪。也可当得一天雨,明日准是晴天。今夜你好好睡一宵,明日早些起来,到我那边同走,你对师傅只说到怡园去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天气是阴晴不定的,衣服多带两件,恐怕船上的风大。「当下说说谈谈,他二人渐有喜色,素兰就同琴言吃了晚饭,又说了一回,二更多天,方才回去,琴言也就安歇了。一夜病已退了八分,但添了一样毛病,越要睡,越睡不着。听着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几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琴言坐起来,长叹了几声。下过了一阵大雨,犹是萧萧索索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直到天明时,才止住了。琴言也倦极了,伏枕而卧,倒又熟睡起来。梦见素兰与子玉先在船中,自己刚刚要上船来,忽见岸上跑出两人:一个穿青的,光着脊梁,盘着辫子,赶上来一把揪了过去,骂道:「你这小杂种,日间装病不见人,怎么如今又跑到这里来了?」琴言哭喊救命,把身子用力一挣,却自己仍在床上,惊得一身冷汗,已是红日满窗。听得窗外鹦鹉说起话来,道:「昨日的人又来了。」又把琴言唬了一大跳,只道又是他两个人来找他。原来素兰候了一回,不见琴言过来,只得着人来请,对他师傅说是同到怡园去的。长庆应允,就催琴言起来。净了脸,吃了一碗冰燕,命跟班的捡出几件衣裳包了,带上车,辞了长庆,即到素兰处来。见了素兰,问道:「你昨日可约定庾香到这里来没有?」素兰道:「我是约他一直上船的,我犹恐他找不着,又着人假充怡园的人领他去了,此时一定先在船里。我要等他们将酒席什物等类齐备了,省得临时短少,也就要去了。」看那素兰为人,又精细,又聪明,差不多赶上蕙芳,不过尚少蕙芳赚潘三的辣手,较之他人,也就算足智多谋了。却说子玉从二更躺下,也就巴不到天明,听了这一场雨,便短叹长吁的怨命,唯恐明日早上也是这样大雨,只怕萱堂就不叫他出门。起来开了窗子看天,恰又值南风大作,把雨直打进来。仰面看时,黑云如墨,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连忙闭上了窗,挑灯独坐,幸到天明时就住了,尚有那断断续续的檐溜滴了好一回。此时已不及再睡,即叫醒了云儿,天已大明,红日将出。净了脸,吃了茶,又用了些点心,走到上房,颜夫人尚未起来。子玉在外间叫丫鬟梳了发,又复出来,各处尚是静悄悄的。再到书房来,心上想道:「素兰如此多情,况已屡次扰他,他虽然不在这上头讲究,我却过意不去。若给他银钱又恐被他着恼,当是轻看了他,只好送他些个东西罢。便即开了箱子,把向来亲戚朋友们送他的零碎东西,捡了几样出来,又捡了两匹江绸,两匹湖绸,带了十几两碎银子。自己收拾好了,再欲到上房告禀,只见李元茂披着件短衫,赤了脚,慌慌张张进来道:」我今日特意早起,想不到你已经早起来了。「子玉道:」我今日出门有事,所以略早了些。「元茂道:」我有句话商量。「子玉正要问时,只见云儿进来道:」徐老爷打发人来请,说客业已到齐了,就请少爷过去。「子玉也不及再问元茂,连忙便进上房,见颜夫人尚在梳头,子玉把出门的事告禀。颜夫人道:」你这几日身子好些,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来,不要贪凉,坐在风口里。多叫几个人跟去,衣服也多包两件。「子玉禀道:」衣服包好了,也用不着多人,云儿一个就够了。「颜夫人道:」随你罢,须要早早回来,饮食也要小心。「子玉答应了」是!「出来穿了衣服,把所带的东西衣包等件,先放上车。正要出来,李元茂忽又前来拦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必要商量。」子玉着急道:「有什么事,快说罢!」元茂擦擦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子玉道:「怎样?有话剪绝快说。有人在门口候我,你快说罢。」元茂道:「谁候着你?这么忙,今日还早得很呢。你听那个卖甜浆粥的还没有喊过来,你就如此着忙,作什么!」子玉心上真有些厌烦,便道:「你说有话商量,问你你又不说,倒把些闲话讲个不断,到底有什么话呢?」元茂道:「我这几日真穷极了,问你借几吊钱用用,就是这句话。」子玉道:「这件事也值得这么要紧,你对账房去说罢,总是一样的。」说着就走,元茂一把拉住道:「好人,好人,你着云儿去讲一声才好。我已向帐房借过,不好意思再去说,恐怕碰钉子。」子玉没奈何,又叫云儿进来,到帐房去说了。那边答应了,元藏才放子玉出来。这一缠绕,看表上已到巳初一刻,子玉即忙上车,往大东门来。路又远,出得城时,已是午初,素兰早已先到了,一面又叫人在路口探望。少顷,望见子玉乘车而来,下了车,素兰衣冠楚楚的迎上岸来,请安问好。同上了船,便与子玉除了冠,脱了外面的衣服,素兰也换了便服。子玉谢道:「多感雅意,十分周匝,使我负薪顿释,得畅衿怀。领受盛情,何以图报?」素兰笑道:「效力不周,偏偏玉侬今日病势加重,不能出来。又因昨日有两个无赖,把玉侬痛骂一顿,因此气坏了。我昨日既约你出来,今日又不好来辞,只好我们二人权坐一坐,再散罢。我因玉侬病重,也觉心绪不佳。总之好事多磨,是一点不错的。」几句话说得子玉如冰水淋身,默然无语,怔怔的看着素兰好一回,叹了一口气道:「不料今日之事果然如此,不出我之所料。香畹,只可惜你白费了一番心,叫我无福之人不能消受。不晓我昨夜因这一场雨,就是千愁万虑的,原知道今日是断不能会着玉侬的。今日之勉强而来者,一来为你这番美情,不可辜负;二来或者天竟有不测的风云,竟叫人想不到,也未可知。那知人间得意的事,是万万想不到。而失意的事,是一想就着的。玉侬之不能来,我早已想到,特不知玉侬此刻,还是猜我出来的,还是猜我不出来的?若猜我不出来的,倒也罢了;若猜我是出来的,只怕他此刻的愁闷,还要比我胜几分呢。」说着便已红了眼睛,摇着头道:「这也奇了,这也实在奇了。」素兰见了忍不住要笑出来,便对子玉道:「我们如今同去找玉侬罢,去看看他的病何如?」子玉想了一想,道:「也可不必了,既然此地还见不着,就到那里必要生出别故来,也是见不着的。」素兰说:「他现病在床,怎么会见不着呢?」子玉道:「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玉侬不病在床吗?后来我又去过两次,皆没有见着。今日再去,也是断断见不着的。」说至此,不觉泪下,又道:「玉侬!玉侬!我与你大约就是那一面之缘了。」又向素兰道:「我本看得破,想得透,你只要劝他也看破,也想透才好,省却了许多愁虑。」素兰笑道:「你如今是悟透了,倘是玉侬为你今日竟自带病出来见你,你还是看得破,看不破呢。若真是看破了,自然与他讲明,以后两下里不用牵挂的了。若看不破,自然彼此仍旧要想念。你此刻是没有见面,便想得明白,只怕见面,又想不明白了。」子玉竟默默无言可答,素兰又笑道:「玉侬因不能来到,找了一个替身来会会你,不知你与他会不会?」子玉道:「是何等样人,认得我么?」素兰道:「也是我们同班的,相貌与玉侬仿佛。玉侬之意不过是叫你望梅止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来?」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侬,倒可以会会,如像玉侬,则当日怡园已经唐突过了,何必再叫婢学夫人呢!不但不愿见那人,而且于玉侬实有所不忍。香畹,你是个明白人,想能见到,非我故作矫情。「素兰道:」你的话也是,你是不肯见他,我偏叫他出来。「子玉尚要拦阻,已见素兰从后舱唤出一个如花似玉的人来。子玉乍见倒有些模糊,一来于琴言只叙过一次,二来这几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从前是国色天香,清腴华艳。如今却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时,那琴言已是掩面娇啼,冰绡淹渍,侧身坐了,只是哭泣。子玉道:」奇了,这不就是玉侬,香畹何故造这些话来哄我?「素兰道:」不要认错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么不是?就只清减了些。这藐姑仙子,岂常人学得来的?「便道:」玉侬,你可以不必伤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话未说完,便见琴言止了哭,说道:」你的病好了么?我知道你来过几次,但我是没有看过你,所以不好来。我昨日看了你与香畹的信,才彻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说罢,又哭起来了。子玉道:」我是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况且我自知保养,只要你也看破些儿,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泪来。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过来,我也死了,你今日也见不着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云,见琴言如梨花带雨,娇柔欲坠的样儿。又见他说一句,哭一声,不觉一股心酸,直透出来,也就忍不住哭了。到闹得素兰没有主意,见两人凄凄楚楚,倒像死别生离的光景,不知不觉也哭起来。三人哭作一团,到底还是素兰先住,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经半天过了,不到晚就要赶城,能有几个时辰欢乐,不如大家笑笑罢。」子玉勉强答应道:「香畹之言极是,玉侬也不必伤心了。」琴言道:「有什么欢笑呢?我们在怡园一叙,直到如今,是五个月。再候第二次欢叙,只怕也要一年了。这一年内,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约这一场也就完结了。」说罢又哭,子玉劝道:「不妨,只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见得的,何必要一年呢。」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只怕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的。」子玉听了吃惊道:「你倒不要错怪这魏聘才,他背地里到极口说你好的。」琴言顿足道:「你还不知道呢,他若说我好,也不造你的谣言了,也不叫人闹上门了。」子玉不知缘故,便又问道:「这些话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样造谣言?又怎样来闹呢?」琴言道:「你问他就知道了。」于是素兰就把聘才那日所讲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惊得子玉神色惨淡,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并没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进了华公府就变坏了,正是梦想不到,以后我就断绝他便了。但使人来闹,又是怎样呢?「素兰、琴言听得聘才进了华公府,才晓得闹春阳馆的就是他,则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兰又把昨日那两人骂话,并赶他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听了又骂,又恨,忍不住又哭了。此时船已开行,素兰的家人把酒肴都摆上来,素兰一面敬酒,一面劝,子玉、琴言只得坐了,悲从中来,无言相对,尚复何心饮酒。经素兰苦劝,只得勉强饮了几杯,终究是强为欢笑,亦不知何所为而然。在琴言心上,终觉得生离死别,只此一面,以后像不能见面的光景。子玉也觉得像是无缘,料定是不能常见的。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极尽头处,自然生出忧虑来,这是人心个个相同,不过用情有至有不至耳。当下船已走了三四里,三人静悄悄的清饮了一回。子玉一面把着酒,一面看那琴言,如蔷薇濯露,芍药笼烟,真是王子乔、石公子一派人物,就与他同坐一坐,也觉大有仙缘,不同庸福。又看素兰,另有一种丰神可爱,芳姿绰约,举止雅驯,也就称得上珠联璧合。今日这一会,倒觉是绝世难逢的,便就欢乐顿出,忧愁渐解。琴言看子玉是瑶柯琪树,秋月冰壶,其一段柔情密意,没有一样与人同处。正是傅粉何郎,熏香荀令,休说那王谢风流,一班乌衣子弟也未必赶得上他。若能与他结个香火因缘,花月知己,只怕也几生修不到的。虽只有这一面两面的交情,也可称心足意了。渐渐的双波流盼,暖到冰心。这素兰看他二人相对忘言,情周意匝,眉无言而欲语,眼乍合而又离,正是一双佳偶,绾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压将下来。难怪这边是暮想朝思,那边是忘餐废寝。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只有离多会少了。若使他们天天常在一处,也不显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羡慕,即走过来,坐在子玉肩下,温温存存,婉婉转转的敬了三杯,又让了琴言一杯。此时三人的恩情美满,却作了极乐国无量天尊,只求那鲁阳公挥戈酣战,把那一轮红日倒退下去,不许过来。正在畅满之时,忽见前面一只船来,远远的听得丝竹之声。再听时,是急管繁弦,淫哇艳曲。不一时摇将过来,子玉从船舱帘子里一望,见有三个人在船中,大吹大擂的,都是袒裼露身;有一个怀中抱着小旦,在那里一人一口的喝酒,又有两个小旦坐在旁边,一弹一唱。止觉得欢声如迅雷出地,狂笑似奔流下滩,惊得琴言欲躲进后舱,子玉便把船窗下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人。素兰从窗缝里看时,对琴言道:「过来瞧。」琴言过来,也从窗缝里瞧了一瞧,便道:「这些蠢人,看他作什么?」素兰指着那下手坐的那一个道:「这就是与媚香缠扰的潘三。」琴言道:「哎哟!这个样子,亏媚香认识他,倒又怎么能哄得他?」素兰道:「你没有见,昨日那两个,比他还要凶恶十倍呢!」琴言叹了一口气,走转来坐了。子玉道:「潘三是何等样人?」素兰也把他们的事,说了一遍,子玉连声道:「可恶!可恶!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幸亏是苏媚香,若是别人,只怕也被他糟蹋了。」又问琴言道:「你可认得那些相公么?」琴言道:「我竟一个都不相识,不知是那一班的?素兰道:」我都认识。坐在怀里的,是登春班的玉美,那弹弦子的叫春林,唱的是叫凤林,皆是凤台班的。「子玉道:」看他们如此作乐,其实有何乐处?他若见了我们这番光景,自然倒说寂寥无味了。「素兰笑道:「各人有各人的乐处,他们不如此就不算乐。」看看红日将近沉西,子玉此时心中甚是快乐,竟有乐而忘返之意。琴言心上虽知天色已晚,却也不忍催迫。素兰恐晚了,不能进城,便叫船家快些摇摆,天不早了,于是一面即收拾起来。子玉便将带来之物,分送二人,二人不好推辞,只得收了。子玉又将那包里散碎银,分赏了素兰、琴言的人,又说辛苦了你们,众人叩头谢赏。船到大东门,又各自上车。子玉拉着琴言的手道:「我们迟日再叙罢,诸事须要自解才好。」又流下泪来,琴言也哽咽道:「你放心去罢,将要关城了,咱们见面不在香畹处,就在怡园两处。」子玉点了点头,只得硬了心肠,各自上车。车夫怕晚了,加上一鞭,急急的跑了。子玉回来,已点了灯,颜夫人问起来,只得随口支吾了几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三回裹草帘阿呆遭毒手坐粪车劣幕述淫心话说子玉逛运河这一天,李元茂向子玉借钱。少顷账房送出八吊大钱,李元茂到手,心花尽开。又想道:「这些钱身上难带,不如票子便当。」便叫跟他小使王保,拿了五吊大钱放在胡同口烟钱铺内,换了十张票子,元茂一张张的点清了装在槟榔口袋里,挂在衫子衿上。候不到吃饭,即带了王保出门,去找他阿舅孙嗣徽。恰值嗣徽不在家,嗣元请进,谈了一回,留他吃了便饭。元茂与嗣元是不大讲得来的,又因嗣元常要驳他的说话,所以就坐了不长久,辞了嗣元,信步行去,心里忘不了前次那个弹琵琶的妇人。行到了东园,只见家家门口,仍立满了好些人。随意看了两三处,也有坐着两三人的,也有三五人的,村村俏俏,作张作致,看了又看,只不见从前那个弹琵琶的。元茂的眼力本不济事,也分不出好歹来,却想到里头看看;又因人多,且是第一次,心中也不得主意,不敢进去。再望到一个门口,却只有两人,走到门边,见有一个汉子,从屋子里低下头出来,一直出门去了。元茂心却痒痒的,只管把身子挨近了门,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望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生得肥肥的,乌云似的一堆黑发,脸皮虽粗,两腮却是红拂拂的。生得一双好眼睛,水汪汪的睃来睃去。把个李元茂提得一身火起。只得弯着腰,曲着膀子,撑在膝上,支起颐儿,戴上眼镜,细细的瞧那妇人。那妇人一面笑,一面看那李元茂,觉得比那些人体面干净了好些:剃得光光的头,顶平额满,好像一个紫油钵盂儿,身材不高不矮,腰圆背厚,穿一件新白纺绸衫子,脚下是一双新缎靴,衣衿上露了半个槟榔口袋,便对着点点头道:「你能请里面来坐,喝钟茶儿。」元茂心中乱跳,却想要进去,又不敢答应。那妇人又笑道:「不要害臊。你瞧出出进进,一天有多少人,你只管进来罢!」元茂脸上已经胀得通红,那妇人又笑道:「想是那小脑袋,准没有进过红门开荤,还是吃素的。」门外那两个人都笑了,有一个扯扯元茂的衣裳。元茂回转头来,见那人有三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白布短衫,头上挽了一个长胜揪儿,手里把着小麻鹰儿,笑嘻嘻的道:「媳妇儿请你进去,你就进去,怕什么?我替你掩上门,就没有人瞧见了。」李元茂咕噜了一句,那人听不清楚,又道:「你若爱进去,你只管大大方方的进去,咱们都是朋友,我替你守着门,包管没有人来。你出来请我喝四两,吃碗烂肉面就是你的交情。没有也不要紧。顽笑罢了,算什么事。」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那一个穿着一件蓝布衫子也道:「面皮太嫩,怕什么,要顽就顽,花个三四百钱就够了,那里还有便宜过这件事吗?」李元茂被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心痒难熬,又说替他守门,更放心,便问道:「真好进去么?我不会撒谎,实在是头一回,怪不好意思的。」那拿鹰的一笑道:「有什么进去不得?」就把元茂一推,推进了门,顺手把门带上,反扣住了,说:「你不要慌,有我们在这里,你只管放心乐罢。」元茂眯奚了眼,尚是不敢近前。那妇人站起道:「乖儿子,不要装模作样的。羊肉没有吃,倒惹得老娘一身腥了。」说完已经掀着草帘,先进房子去了。只见屋子后头又走出一个四十多岁,抢起一头短发,光着脊梁,肩上搭一块棋子布手巾,肮肮脏脏的,对着元茂伸手道:「数钱罢!」元茂怔了一怔,既到此,又缩不出去,胀红了脸道:「我没有带钱。」那人道:「你既没有带钱,怎就路到这里来?想白顽是不能的。」元茂道:「我只有票子。」那人道:「票子也是一样,使票子就是了。」元茂没法,只得从衫子衿上口袋内,摸出一张票子,是一吊的,心里想道:「方才那人说只要三四百钱,我这一吊的票子,不便宜了他?」因对那人道:「票子上是一吊钱,你应找还我多少,你找来就是了。」那人一笑,把票子看了一看,即塞在一个大皮瓶抽内,仍往后头去了。这李元茂即放大了胆,掀起帘子进内,觉得有些气味熏人。见那妇人坐在炕上,一条席子,一个红枕头,旁边一张长凳。元茂就心里迷迷糊糊的,在凳上坐了。那妇人从炕炉上一个砂壶内,倒了一钟半温的茶,给元茂吃了,嘻嘻笑着。即拿出一个木盆子,放在炕后墙洞内。那边有人接了,盛了半盆水,仍旧放在洞里。那妇人取下盆子来,蹲下身子,退下后面小衣,一手往下捞了两捞。元茂听得哐浪哐浪的水响,见他又拿块干布擦了,掇过盆子,便上炕仰面躺下,伸一伸腿,笑对元茂道:「快来罢!」元茂见了欲心如火,先把衫子脱了,扔在凳子上,歪转身子爬上炕来,那妇人却不脱衣,只退下一边裤腿,那元茂喘吁吁的,跪在炕上,就把那妇人那条腿抬了起来,搁在肩上。便把脸来对准那话儿看了又看,恰像个胡子吃了奶茶没有擦净嘴的,把手摸了一摸。那妇人见他如此模样,便啐了一口道:「呆子,要玩就玩,??什么?就是你的老婆也是有这眼的,??上老娘气来了。「元茂将要上去,只听外面一声响,像是街门开了,院子里一片吵嚷之声,直打到帘子边来。那妇人连忙推过了元茂,坐了起来,套上那边裤腿,下了炕,出帘子去了。这边李元茂,唬得魂飞魄散,忙把裤子掖好,将要穿衣,帘子外打得落花流水,便有些人拥进来看,一挤把帘子已掉下地了。元茂此时急得无处躲避,炕底下是躲不进的,墙洞里是钻不过去的,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越嚷越近,仔细一看,就是先前那两个,见那穿蓝布衫的像是打输了,逃进屋子来,元茂一发慌了。那个拿鹰的即随后赶来,两人又混扭了一阵,外面又走进两个人来解劝,不分皂白,把元茂一把按倒,压在地下,元茂动也难动。只见那四个人八只手,把他浑身剥一个干干净净,一哄的散了。元茂脱个精光,幸而尚未挨打,始而想阳台行雨,此刻是做了温泉出浴了。慢慢从地下爬起来,一丝不挂,两泪交流,又不能出去。那媳妇儿与那要钱汉子,全没有影儿,引得外面的人,一起一起的看,说的说,笑的笑,有的道:「乱了套儿了。」有的道:「这是好嫖的报应。」元茂无可奈何,只得将草帘子裹着下身,蹲在屋子里,高声喊那王保。原来王保只得十三四岁,见元茂进去,明白是那件事,便跑开顽耍去了。及到望得那两人打进来,知道不好,却不敢上前,便唬得躲在一棵树后啼哭。此时见人散了,又听得主人叫喊,即忙走进,见了元茂光景,便又呆了,说道:「少爷怎样回去呢?」元茂道:「你快些回去,拿了我的衣衫鞋袜及裤子来,切莫对人讲起。就有人问你,也不要答应他,快些,快些!我回去赏你二十个钱买饽饽吃,须要飞的一样快去。」王保飞跑的去了,不多一回,拿了一包袱衣裳来。元茂解下草帘,先把裤子穿了,一样一样的穿好,倒仍是一身光光鲜鲜的走了出来。那些闲人,便多指着笑话。元茂倒假装体面,慢慢的走着,又回头说道:「好大胆奴才,此时躲了,少顷,我叫人来拿你,送到兵马司去,只怕加倍还我。」可怜李元茂钱票衣衫也值个二三十吊钱,还不要紧,出了这一场大丑,受了这些惊吓,正在欲心如火的时候,只怕内里就要生出毛病来,也算极倒运的人了。原来这两人与那媳妇本是一路的,那些地方向来没有好人来往,所来者皆系赶车的、挑煤的等类。今见李元茂呆头呆脑,是个外行,又见他一身新鲜衣服,猜他身边有些银两、钱票等物,果然叫他们看中了,得了些彩头。元茂受了这场荼毒,却又告诉不得人,无处伸冤。那时出出进进看的人,竟有认得元茂的在内,知系住在梅宅,又系孙部郎未过门的女婿,慢慢的传说开来。过后元茂因王保失手打破了茶碗,打了他两个嘴巴,王保不平,便将那日的事告诉众人,从此又复传扬开去,连孙亮功也略略知道了,自然过门之后,要教训女婿起来。此是后话不提。且说孙嗣徽今日出门是找他一个亲戚,系姑表妻舅,姓姬叫作亮轩,江苏常州府金匮县人,向办刑钱,屡食重聘,因其品行不端,以致闻风畏惕。且学问平常,专靠巴结,因声名传开了,近省地方竟弄不出个馆地来。只得带了些银钱货物进京,希图结交显宦,弄个大馆出来。于孙亮功谊有葭莩,遂送了一分厚礼,托其吹嘘汲引。已经来了两月,却也认得数人,正是十分谄笑,一味谦恭。若说作幕的,原有些名士在内,不能一概抹倒。有那一宗读书出身,学问素优,科名无分,不能中会,因年纪大了,只得改学幕道。这样人便是慈祥济世,道义交人,出心出力的办事,内顾东家的声名,外防百姓的物议,正大光明,无一毫苟且。到发财之后,捐了官作起来,也是个好官,倒能够办两件好事情,使百姓受些实惠。本来精明,不至受人欺蔽。这宗上幕十之内止有两分。至于那种劣幕,无论大席小席,都是一样下作,胁肩谄笑,□刺营求。东家称老伯,门上拜弟兄。得馆时便狐朋狗友树起党来,亲戚为一党,世谊为一党,同乡为一党,挤他不相好的,荐他相好的。荐得一两个出去,他便坐地分赃,是要陋规的。不论人地相宜,不讲主宾合式,惟讲束修之多寡,但开口一千八百,少便不就,也不想自己能办不能办。到馆之后,只有将成案奉为圭臬,书办当作观摩,再拉两个闲住穷朋友进来,抄抄写写,自己便安富尊荣,毫不费心。穿起几件新衣服,大轿煌煌,方靴秃秃,居然也像个正经朋友。及到失馆的时节,就草鸡毛了。还有一种最无用的人,自己糊不上口来,《四书》读过一半,史鉴只知本朝,穷到不堪时候,便想出一条生路来:拜老师学幕,花了一席酒,便吃的用的都是老师的。自己尚要不安本分,吃喝嫖赌、撞骗招摇,一进衙门也就冠带坐起轿来。闻说他的泰山,就在县里管厨呢。这姬先生大约就是这等人了。这日孙嗣徽请他吃饭听戏,先听了凤台班的戏,带了凤林,拣了个馆子,进雅座坐了。这姬先生倒有一个俊俏的跟班,年纪约十五六岁,是徽州人,在剃头铺里学徒弟的,叫作巴老英。亮轩见其眉目清俊,以青蚨十千买得,改名英官,打扮起来也还好看。日间是主仆称呼,晚间为妻妾侍奉。当下嗣徽见了也觉垂涎。二人点了菜,凤林敬了几杯酒,那巴英官似气忿忿的站在后面。凤林最伶透,便知他是个卯君,忙招呼了他,问了姓,叫了几声巴二爷,方才踱了出去,姬亮轩才放了心。如今见了京中小旦,觉比外省的好了几倍:第一是款式好,第二是衣服好,第三是应酬好,说话好,因对嗣徽道:「外省小旦相貌却有很好的,但是穿衣打扮,有些土气,靴子是难得穿的。譬如此刻夏天,便是一件衫子,戴上凉帽,进到衙门来一群的三四个,最不肯一人独来,开发随便一两二两皆可。「嗣徽道:」这么便宜!若是一个进来,我便□东家墙而搂之可乎?「亮轩笑道:「妹丈取笑了,东家的墙岂可逾得?就太晚了,二更三更,宅门也还叫得开的。」嗣徽道:「三更叫门,大惊小怪的,到底有些不便。你何不开个后门倒便当些,人不能测度的。」亮轩即正正经经的讲道:「妹丈真真是个趣人,取笑得岂有此理。我们作朋友的,第一讲究是品行,这后门要堵得紧紧的,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了,才使东家放心呢。」嗣徽尚是不懂,连问何故?一个是信口胡柴,一个是胸无墨水,弄得彼此所问非所答,直闹得一团糟了,亮轩便不与他说。因问凤林道:「你们作相公,一年算起来可弄得多少钱?」凤林道:「钱多钱少是师傅的,我们尽取老爷们赏几件衣裳穿着,及到出了师,方算自己的。」亮轩道:「此时一年,师傅挣得钱多少呢?」凤林道:「也拿不定,一年牵算起来,三四千吊钱是长有的。」亮轩吐出舌头道:「有这许多?比我们作刑钱的束修还多呢!我如今倒也懊悔,从前也应该学戏,倒比学幕还快活些。我们收徒弟是赔钱贴饭,学不成的,十年八年,推不出去,即有荐出去的,或到半年三月又回来了。到得徒弟孝敬老师,一世能碰见几个?真不如你们作相公的好了。」说着自己也就大笑。嗣徽看这凤林道:「凤凰于飞,于彼中林,亦既见止,我心则喜焉。」凤林笑道:「你又通文了,我们班子里,倒也用得着你。那个撂着鼻子秃秃秃狗才狗才的,倒绝像是你,何必这么满口之乎者也,知道你念过书就是了。」亮轩笑道:「此是孙少爷的书香本色。若是我们作师爷的,二位三位会着了,就讲起案情来,都是三句不脱本行的,就是你们唱小旦戏的,为什么走路又要扭扭捏捏呢?」又问嗣徽道:「太亲台今年可以出京否?」嗣徽道:「家父是已截取矣,尚未得过京察。今兹未能,以待来年,任重而道远,未可知也。」亮轩道:「是道府兼放的?」嗣徽道:「府道吾未之前闻,老人家是专任知府的。」亮轩道:「知府好似道台,而且好缺多。太亲台明年荣任,小弟是一定要求栽培的。」嗣徽道:「自然,自然。这一席大哥是居之不疑,安如磐石的了。」两人说说笑笑,喝了几杯酒。嗣徽道「今见大哥有一个五尺之童,美目盼兮。倘遇暮夜无人,子亦动心否乎?」这一句说到亮轩心上来,便笑道:「这小童倒也亏他,驴子、小妾两样,他都作全了。」嗣徽道:「奇哉!什么叫作驴子、小妾?吾愿闻其详。」亮轩道:「我今只用他一个跟班,璧如你住西城,我住南城,若有话商量,我必要从城根下骑了驴子过来。有了他,便写一信,叫他送给官,便代了步,不算驴子么?我们作客的人,日里各处散散,也挨过去了。晚间一人独宿,实在冷落得很。有了他,也可谈谈讲讲,作了伴儿。到急的时候,还可以救救急,不可以算得小妾么?一月八百钱工食,买几件旧衣服与他,一年花不到二十千。若比起你们叫相公,只抵得两三回,这不是极便宜的算盘么?「嗣徽道:」这件事,愿学焉。绥之斯来,盎于背,将入门,则茅塞之矣,如之何则可。而国人皆曰:若大路然。吾斯之未能信,明以教我,请尝试之。「凤林不晓得他说些什么,便送了一杯酒,又暗数他脸上的疙瘩,及鼻子上的红糟点儿,共有三十余处,问道:」你到底说话叫人明白才好。我实在不懂得你这脸上会好不会好。我有个方子给你用香糟十斤,猪油三斤,羊胰一斤,皂荚四两,银硝四两,铺在蒸笼内,蒸得熟了。你把脸贴在上面,候他那糟气钻进你的面皮里来,把你那个糟气拔尽了。「嗣徽道:」放你的屁中之屁,你想必糟过来的,我倒要闻闻你的脸上有糟香乎,无糟香也。「便把脸贴了凤林的脸,索性擦了两擦,凤林心里颇觉肉麻,脸上便痒起来,把手指抓了一回,便道:「好,把你那红癣过了人。」腮边真抓出一个小块来,把嗣徽脸上掐了一下。嗣徽笑道:「你说我过了你癣,为什么从前不过,今日就过呢,未之过也,何伤也。」又把凤林抱在膝上道:「有兔爰爰,实获我心。」凤林把嗣徽脸上,轻轻的打了一掌,两个眼瞪瞪儿的说道:「人家嫌你这红鼻子,我倒爱他。」索性把嗣徽的脸捧了乱擦,跳下来笑道:「也算打了个手铳罢。嗣徽赶过来,要拧他的嘴,凤林跑出屋子,嗣徽赶出去,凤林又进来了,嗣徽便狠起那斑斑驳驳的面皮道:」你若到我手,我决不放你起来。「亮轩替他讨了情,敬了一杯酒,夹了两箸菜,嗣徽方才饶了凤林。凤林又敬了亮轩几杯,那个巴英官红着脸,在廓下走来走去。姬亮轩叫他来装烟,他也不理,又去了。嗣徽见了说道:「大哥,方才小弟要请教你的话,我只知泌水洋洋,可以乐饥。至于蒸豚之味,未曾尝过,不识其中之妙,到底有甚好处,与妻子好合如何?「亮轩笑道:」据我想来,原是各有好处,但人人常说男便于女。「嗣徽道:」你且把其中之妙谈谈,使我也豁然贯通。「亮轩笑道:」这件事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且说来太觉粗俗难听。我把个坐船坐车比方起来,似乎是车子轻便了。况我们作客的,又不能到处带着家眷,有了他还好似家眷。至于其中的滋味,却又人人一样,难以??述。有一幅对子说:「瘦宽肥紧麻多粪,白湿黄干黑有油。最妙的是油,其次为水。至于内里收拾,放开呼吸之间,使人骨节酥麻,魂迷魄荡。船之妙处,全在筛簸两样。不会筛簸的,与挛橼无异。若车一轩一蹬,则又好于船之一筛一簸,其妙处在紧凑服贴。「尚未说完,凤林便红脸道:「你这个赶车的,实在讲得透彻。你那辆车是什么车?像是辆河南篷子车。罚你三杯酒,不准说了,说得人这么寒。「嗣徽道:」快哉,快哉!竟是闻所未闻。小弟船倒天天坐的,车却总坐不进。到了门口,竟非人力可通,又恐坐着了粪车,则人皆掩鼻而过矣。「亮轩笑道:」也有个法子,就是粪车,也可坐得的。大木耳一个,水泡软了,拿来作你的帽子,又作车里的垫子,那管粪车,也就坐得了。「嗣徽大乐道:」领教,领教。「对着凤林道:」我明日坐一回罢。「凤林啐了一口道:」不要胡讲了。天已晚了,我还有两处地方要去呢。吃饭吧。不然,我就先走了。「姬亮轩因同着相公吃酒,知道他的巴英官要吃醋,不敢尽欢,也就催饭,吃了要散,嗣徽只得吃饭。大家吃毕,嗣徽拿出两张票子共是五吊钱,开发了凤林,合着点子牌一张的么四。又算了饭帐,各自回去。此回书何以纯叙些淫亵之事,岂非浪费笔墨么?盖世间实有些等人,会作此等事。又为此书,都说些美人、名士好色不淫。岂知邪正两途,并行不悖。单说那不淫的不说几个极淫的,就非五色成文,八音合律了。故不得已以凿空之想,度混沌之心,大概如斯,想当然耳,阅者幸勿疑焉。要知孰正孰邪,且听下回分解。